再論『臨老入花叢』
原文登出後,有人質疑若夫妻恩愛,何來入『花叢』之可能? 另有人問『少年夫妻老來伴』,那麼中年又如何? 前項問題已在文中提過,不擬重複,至於後項問題,可能在邏輯上有商榷餘地。古人假定少年恩愛的夫妻,將來成為老伴,是理所當然,故用此句或『白頭偕老』來勉勵人們。但若夫妻常有意見,別說沒有中年,可能婚後數年即產生婚變。古代台灣媒婆(matchmakers)遇到夫妻不和,產生離異,遭人抱怨時,會說這麼一句話,『包你們入房(洞房) ,無包(warranty)你們一世人(一輩子)』 (意謂媒妁之言,僅僅撮合一對婚姻,無法保證夫妻終身和好) 來撇清身為婚姻介紹人的責任 (liability of a go-between)。
另也有人提到唐代詩人韋莊,與所寫的『菩薩蠻』五首,是否與本文有關? 首先應先瞭解其所述內容: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捲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絃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闡述與美人依依難別 (saying good-by with tears),但捨不得,因『綠窗人』似花(beauty itself)
。美女從樂器彈出的音調,如黃鶯細語,令人心動。而時間(timing)又是殘月當空,美人 saying good-bye with tears,是多情? 是痴情? 牛希濟在「生查子」的詞中說,『殘月臉還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 』,皆帶淚而別,與韋文『紅樓別夜堪惆悵』,相呼應。而李商隱在「春雨」詩中說,『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沒有美人的淚別,而獨自歸(going home alone)? 另「紅樓」、「香燈」與「綠窗人」等loaded words不令男士想入非非恐怕也難。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全詞共44字,重視平仄韻律,尤其最後二句,其韻律為一般規則,即:
〔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平
〔平〕表示本平可仄;〔仄〕表示本仄可平
其英譯略為:Do not go hometown until you are getting
old or you will have a broken heart. Why? 因江南景色風光宜人:Spring waters as blue as sky; listening to
the rain to sleep while aboard; people at the stove looking like the moon, with
wrists snow white,
這些描述應影射美女。尤最後兩句,勸人把握青春,享受美景兼美女,否則抱怨終身? Enjoy yourself, and do not leave here
while young. Or with a broken heart, you will be going back hometown without
enjoying beautiful scenery and the love of fair ladies?
其實江南之春令人留連忘返,有人更謂『秋盡江南草未凋』。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年少騎馬過橋,滿樓美女樓上招手。後三句明白表示:When drunk, I went into ladies’ room. 美女當前: In the presence of fair ladies, I swear I
won’t go home even if I am getting old. 換言之,此君已深為『春宵所迷』。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前兩句,決定『今朝有酒今朝醉』- deciding to be dead drunk (沈醉), and postponing those until tomorrow. Appreciating
what the host feels, I feel a deep affection. To worry about ‘good time’
slipping by, we do need all bottom-ups. Greeting nice wine, we need to drink to
our heart’s content for life is short. 最後兩句與600多年前曹操的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可相互輝映。但韋氏用近白話『呵呵』兩字喻愉悅心情,曹操政事繁多,心情沈重,故借酒澆愁,而年青的韋氏則欣然舉杯。兩人面對好酒心情可能各異。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Despite spring in Loh-Yang so
enjoyable, talented kids from Loh-Yang would rather spend their remaining years
in other places. 桃花春水,一片春象,水上鴛鴦成雙成對 (ducks on the
waters, pairing with each other) 。Bathed in last sunset,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firmed hatred, remembering my darling without his knowledge. 最後一句『憶君』的「君」字恐非指男性,否則韋莊即為古代的gay. 合理解釋應為女子思君。而原詞之「凝恨」,若詮釋為「癡恨」應無不可。
溫庭筠(812-870) 在「更漏子」的詞中,提到『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可能溫文是仿韋之詞句,但「夢長」比「憶君」更高明。
至於前述五首菩薩蠻詞中,與前後期作家相比,韋氏敘述男女之情愛的手法較為直接與大膽,如李清照在「一剪梅」中,僅用『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上眉頭,卻上心頭』,李氏思君方式確含蓄(reservedly) 許多。又如李煜在「清平樂」詞中,『雁來音信無憑,路遙遙歸夢難成,離恨史,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難道此情僅限於李煜對『舊江山』的懷念而已?
按菩薩蠻仍詞牌名,本為唐朝教坊曲。韋莊是唐朝花間派詞人,詞風清麗,與溫庭筠並稱“溫韋”。
有人評韋莊詞為“明白如畫,蘊情深至”。
有人稱他“尤能運密如疏、寓濃於淡,花間群賢,殆鮮其匹”。近人王國維謂之“骨秀也”,評價更在溫庭筠之上。
「花間詞」的題材多是兒女艷情,離思別緒,綺情閨怨。體制上,花間詞限於小令,不過五六十字,沒有題目,僅有詞調名。風格上,花間詞才子佳人兼備,溫柔婉轉,婉約含蓄,以濃艷華美為主,也有清新典麗之作。「花間詞」在宋代被稱為豔科奠定了基礎。
一千多年前流行的「花間詞」,似乎與民國初年(1919)後發展的『鴛鴦蝴蝶派』,有所關連,但後者以小說為主要體裁。“鴛鴦蝴蝶”得名於19世紀晚清魏子安小說《花月痕》中的詩句:“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主要面對多數普通市民讀者,使用白話文,題材多樣,以愛情為主。當年主要流行於上海,張愛玲小說即被歸屬此派,雖然她對此派頗有微詞。1949年後,大陸提倡文學創作為政治服務,該流派消失,之後在港臺得到存續,並發展成當代愛情小說,如牛哥(李費蒙) 在1950-60年代即出版過多篇暢銷的小說集。但可以確定的是,學術界長期以來,認為花間派藝術成就低於宋詞,「花間詞」與「鴛鴦蝴蝶派」均未獲承認為正統的文學派別。但「花間詞」卻直接影響了馮延巳和李煜的詞風,而「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卻比正派愛情小說更受喜歡。
韋莊與其前輩文人,如隋朝之元稹(779-831) 相較,元氏享壽僅52年,但也有『臨老』之資格,因當時中國人壽命超過50就不算『夭壽』。但元氏對妻子十分忠實,從其詩句可以看出:『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而韋莊著作上列五首時,可能已達30歲以上,按中國人古時早婚的習慣,應已有婚配,但上列詞中並未明白表示是與愛妻相處美景的回想,依歷史記載,韋莊中了舉人後,58歲才奉派至四川任判官一職,其任職處所並非江南,後卒於成都,故可能僅曾赴江南「一遊」或數遊。至於是否曾經涉足『風花雪月』場所,而獲蒐集之「心得」,或純依其本人臆測當時風月場所之情景,及其「英才早逝」之原因等等,因欠缺歷史依據,不得而知,也無法論斷。
綜觀上述其五件作品中,未見韋氏有贊成或反對『臨老入花叢』的看法,而且依其歲數判斷,他是位長命才子(公元836-910) ,享年74,應更符本人所提『老而入花叢』之義。依合理推斷,韋氏與後人王安石之主張『人生豈得長年少』有相附和之處,即應及時享樂 (enjoy while one can) 。另如杜新娘在「金鏤衣」詩中,『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凋空折枝』,亦有異曲同工之妙。且這位來自北方的青年,晚年才得志,風流倜儻,可能一生深為江南美景與美色所迷,才有『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之警語與感慨吧。
Justin Lai (賴正雄)
11/23/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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