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到底算不算老？

50歲，到底算不算老？

不管是NHK大河劇，電影「大盜五右衛門」，還是電玩遊戲的CG畫面，本能寺之變前夕，總會出現織田信長拿著扇子，移動腳步，緩緩吟唱著「人間五十年，與天地長久相較，如夢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每次看到這段幾乎成為織田信長「定番」戲碼的幸若舞「敦盛」（註1），總有許多感觸。

織田信長命喪本能寺之時，還不滿50歲，死前都已經跟夫人說好，得天下之後，要去看看廣闊的世界，那時50歲未滿的信長，任何決定，都牽動整個日本的命運。

後繼的豐臣秀吉，得知軍師黑田官兵衛打算隱居時，對著官兵衛說，你也才43歲，我不過大你9歲，這時隱居，未免太早……雖是大河劇之中，竹中直人與岡田准一的腳本對白，現實的秀吉與官兵衛有沒有這段對話，不得而知。不過到了1591年，奧州大名「伊達政宗」自動來請降，日本三島（本州、四國、九州）到此統一當時，豐臣秀吉也才54歲。

49歲的織田信長，54歲的豐臣秀吉，在當時已經算是「國家領導人」了。

不過，小時候，我曾經認為，50歲，應該很老了。

我出生時，父親還未滿30歲，大概在我3歲時，他就已經是掌管幾百名員工的紡織廠廠長；到我5歲前後，他與人合資創立一家小型紡織廠，那時，他才只有33歲；之後，在城外買地蓋房子，騎了好幾年的125機車也換成當時很「潮」的「福特六合跑天下」，以我一個小孩的視野看著父親的背影，30幾歲，是很厲害的「大人」，已經完成「成家立業」的任務。

父親出生於日本時代，家貧，13歲小學畢業就到紡織廠做童工，到他33歲創業時，已經累積了20年的社會經驗，背負員工與妻小的人生責任。然而現今的33歲還算年輕，如果是大學延畢或研究所念好幾年，加上謀職不易，好像也才距離工作起步沒多久，月薪可能不到40K，厲害一點的可以創業，大部分的人應該買不起房子，甚至覺得結婚還早，生小孩也不急。

年齡在世代流轉的過程中，慢慢拭去年輕與年老的界線，即使在人間度過同樣的年份，好像沒辦法承載類似的生命重量。雖然，每個歷史階段面臨的戰亂或和平或衛生醫療水準不同，什麼時候還算年輕，什麼時候已經老了，完全沒辦法拿來重複對號入座。就算同樣的時空背景，一樣的年紀，在國民黨稱之為「青壯派」，在民進黨叫做「五府千歲」。

這又想起，我初「認識」外婆時，她也才55歲，可是在小孩心中，卻已經是「老人」了。外婆一頭白髮，每天早晨梳成腦後紮實的髮髻，髮髻插著珠花髮飾，重要場合總穿一襲剪裁合身的旗袍，戴珍珠項鍊，拿黑色皮製手提包。其他那些見面要喊姨婆嬸婆姑婆的女眷長輩們，年齡應該都在5字頭，最多就是60多一些，我人生初次意識到的「年老」，大概就是50歲吧！

這麼說來，剛進入職場工作時，還在20代中期，當時的辦公室環境，對年過30歲的未婚女性其實不太友善，一些動不動就被某些主管用來修理這些女職員的說詞，不外乎「因為年紀太大又沒有結婚所以脾氣怪怪的」，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同事也不過是接近30歲或根本沒超過35歲，就這樣被拿來公開修理或私底下說三道四，最慘的是，當時我還真的認為她們很老，而我現在卻已經超越當時「很老的她們」，變得更老了。

最近閱讀「久住昌之」的作品《野武士，一路向西》（麥田出版），久住先生在他51歲那年，決定從東京「走」到大阪，選擇的路線正是戰國時代「坂本龍馬」與「西鄉隆盛」等武士往返京都與江戶的舊東海道。

話說坂本龍馬提出影響日本甚深的「船中八策」當時也才30歲，而在日本近代最後一場內戰「西南戰爭」末期負傷，以「介錯」（註2）結束生命的西鄉隆盛，也不滿50歲，這兩個人卻都是影響日本近代歷史甚深的關鍵人物。

好了，回到久住昌之這本書，書中「後記」，提到剛出發時，之所以急著走出東京圈，因為感覺有一股東京引力在背後拉扯，為了擺脫束縛才拚命往前走，「那段路真的很累！」可是過了箱根，著急的情緒消失了，只是慢慢散步，慢慢將自己往日本列島的西方移動，越走越舒暢。到了伊賀附近時，已經開始以大阪為目標，這時候反倒感覺一股大阪引力在前面帶領著，一路向西。久住先生說：

這種感覺跟年齡增長一樣。小時候一直想長大，在長大的過程中也覺得開心，這代表大家都想早日遠離媽媽子宮的引力。接著進入少年期、青春期和中年。過了50歲之後，就進入墳墓引力圈裡。這樣的人每天都想要活得年輕一點。敝人現在正遭受墳墓引力的牽引，奮力抵抗並走出自己的人生……萬事萬物有始有終，為了保持兩極引力的平衡，這個世界存在著不斷移動的點，名為『現在』。我們所處的一切就是『途中』。人生無常。

不管是49歲的織田信長，54歲的豐臣秀吉，31歲在近江屋遭到暗算身亡的坂本龍馬，還是50歲之前就離開人世卻化身雕像守著上野恩賜公園的西鄉隆盛，他們的人生長度，各自有歲月兩端引力拉扯的「現在」與「途中」。

就好像我此生初次意識到的大人與老人模樣，以及年老的定義，也漸漸因為自己在兩邊引力牽引的「變老」過程中，有了不一樣的想法。記得自己28歲那年生日，猛然有種自己已經不年輕的挫折感，好像站在江邊，舉起酒杯對著離岸的青春告別，可是到了40歲前後，回頭看到那些忙著在30歲生日之前寫什麼告別年輕宣言的文章，會忍不住在內心嘖了一聲，「往後還很精采呢」……漫畫《灌籃高手》的安西教練不也說過，「現在放棄，比賽就結束了啊」……30歲就覺得老，往後怎麼辦？

已經到了可以來上一段「人間五十年」的幸若舞「敦盛」時，感覺自己好像也不是什麼有成就的大人或成熟的老人，心境幼稚的地方還不少，膽怯時有，固執時有，但人間五十年啊，轉眼就逼近，就算現在未滿30歲的人，可別以為50歲還很遠，日本作家「高野和明」在《幽靈人命救助隊》（獨步文化）這部長篇小說裡，有一段話這麼說，「30歲過後，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快，40歲過後，有種每年都在舉辦奧運的錯覺……」

唉，不只是奧運，就連每四年一次的世界杯足球賽也有年年舉辦的錯覺。年月日的流逝如按下遙控器快轉鍵，但50歲其實沒有很老，我也是最近才終於理解的啊！

米果：05/07/2015- 全

▍註1：幸若舞「敦盛」
根據維基百科註解：平敦盛是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士，17歲時參與一之谷之戰，受到源氏的攻擊而撤退，敦盛騎馬向海上的船逃去。源氏的武將熊谷直實見他逃跑，向他高呼逃跑的武士是可恥的，要他立刻回到戰場，敦盛同熊谷直實交鋒，被熊谷擊落馬下。當熊谷直實掀開敦盛的鎧甲時，發現敦盛無論年齡還是相貌都很像自己的兒子直家，因此猶豫是否要釋放敦盛。但敦盛卻認為被如此英勇的敵人殺死是光榮的，要求將自己殺死，因此直實只得將敦盛的首級砍下。敦盛死後，熊谷直實將敦盛的笛子送往屋島，交給敦盛的父親平經盛。後來熊谷直實因感嘆其年輕生命的驟逝而突然出家。

《平家物語》記載了敦盛之死。後世日本人根據《平家物語》所記載的場面，創作了名叫《敦盛》的能劇、幸若舞和謠曲，以及歌舞伎《一谷嫩軍記》等作品。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名叫《敦盛》的幸若舞。這個幸若舞頗為織田信長所喜好，織田信長在臨終之時，曾經吟誦該曲中的一節：『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くら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一度生を享け、滅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註2：介錯
根據維基百科註解：介錯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的行為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