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蕙不唱歌時

當江蕙不唱歌時

2010年秋末，江蕙「戲夢」演唱會時，我和紐西蘭來的費爾坐在來賓席。

我知道演唱會中途，她一定會介紹這位遠從南半球邀請來的貴賓。但我不清楚，何時會介紹。一直等到上半場尾聲，她才鄭重地介紹費爾，讓全場的聽眾鼓掌歡迎。緊接著，再展開金嗓，深情款款地唱出當年感動費爾的「半醉半清醒」歌。

假如有一天，席琳狄翁邀請不知名的你前往北美，當她的坐上賓，專門為你唱一首她當年重要的成名曲，而這首歌又影響你一輩子，不知你做何感觸。我側瞧費爾，此時已眼眶泛淚。但他聽不懂歌詞，只是隨著旋律不斷晃動著大熊般胖胖的身子。那時他的背包裡正放著這張唱片，十年前一位卡車司機在阿里山送他的，如今已佈滿刮痕。

此一結尾高潮，是我可以預期的。但等下半場，換我感動了。一開始江淑娜現身時，全場最振奮的恐怕是我。我暗自大喊，不會吧！但真的，她們姊妹一起唱了「風吹的願望」。

這首歌也是唱給費爾聽的，我在旁激動地翻譯給費爾聽。以前江惠的歌詞和曲風都以悲苦的戀情為主，這首歌曲風溫暖自在，還是她較少選唱的類型。費爾離台之前，買了所有江蕙的唱片帶回紐西蘭，在家裡擺成專櫃區。但這一張是後來才灌製，他不曾聽過。我撰寫《十五顆小行星》一書時，在篇章最後結尾提到，或許費爾應該聽聽，同時知道歌詞的內容。我覺得，這首好像在描述他和在台失蹤孩子魯本的感情。比如：「你是一隻飛來飛去的風吹／親像鳥仔快樂隨風自由飛／你有時高／有時低／尚驚有一天無小心打斷線／伴到你飛過一山又一山」

江蕙很早就看過這篇文章，貼在自己的部落格。我浪漫地揣想，下半場起頭，特別邀請妹妹再來合唱，應該也有讓費爾聆聽的用意吧！

演唱拗不過熱情歌迷的安可聲，一延再延，近乎三小時後結束。江蕙帶著虛脫的身子，還是安排在後台和費爾見上一面，也跟我打招呼，一起拍照。但那時的她，已快撐不住。

第二次再度參加她的演唱會是前年，她的經紀人很貼心，早早就發出邀請。我如約前往小巨蛋觀賞。

喜歡江蕙歌聲的歌迷，廣泛分布台灣各階層，但參加其音樂會的聽眾，多半是中老年人為多，尤其是婦女同胞。會場上持螢光棒的比例，相對地比其他年輕的偶像歌手明顯地少了許多，更遑論持棒搖晃者。其場面之矜持，猶若日本老嫗含蓄地搖著小手帕，似乎不知如何擺放。

多數靜靜地坐在椅子聆聽，不會起身，甚至尖叫嘶吼。他們的臉情彷彿散發諸多生活波折和滄桑，這輩子就等這一小小回報，讓江蕙的歌聲輕柔的撫慰。小巨蛋的表演空間，並不適合細質的美聲，再怎麼好的音響也不易展現。但聽眾似乎不在意，完全可以忍受這等粗質空間。從這如鐵工廠、紡織廠收音機般的嗞嘠吵嚷裡，把這歌聲沈澱下來。

你或許會困惑，這些幾乎不太上網，中年以上的老台灣人，如何造成門票的秒殺？就我所知，很多都是其晚輩幫忙搶訂。每一回江蕙的演唱會，都微妙地帶出一個家庭長輩和子孫輩間的美好互動。

那一次演唱會佈置極盡華麗奪目，讓人聯想到跟她同一時期日本一代歌姬中森明菜的排場，兼有一台灣式的熱鬧開鑼。但我也略感不安，難道要一年比一年更加璀璨？

江蕙拙於舞蹈演出，在舞台上表演搖滾或活潑輕快的歌曲時，她的手足往往只是象徵的搭配。她也沒什麼急智口才，可能有的只是小時在那卡西和歌廳演唱時，長期磨練的親和語言。

其實多數人只要歌聲就夠了，縱使是三四小時，那簡單清亮的音質，扣人心弦的細膩唱腔，拔高後久久繞樑不去的渾厚，就足以撫慰。台灣有此美聲何其幸福，歌迷則對她回報以百分百的溺愛。讓這一天籟帶著他們，回到那個遙遠也不遠的家園，回到那一時代生活的人情世事。

在小巨蛋舉行的流行音樂演唱會，很少人願意來默默聽歌的。她是唯一擁有充沛實力，帶給我們巨大闐靜的歌手。連著三屆，我愈發有種感覺，好像參與一個淳樸的宗教儀式。我原本以為，每三四年都有機會聆聽一回，怎知這個儀式即將終止。還有什麼比這個辭別的訊息，更讓人惋惜和感歏。

不到短短兩年，又一個緩慢質樸的美妙聲音要離開了。她和鳳飛飛一樣，都是從小苦過熬過，從底層民間打拚出來的女性。她們的歌聲帶有不同背景的貧困歷練，在不同時代成為勞動階層的撫慰劑。最難得的是，她們也知道該如何惜福，以一個適時的消逝，讓大家保存最美好的記憶，用一輩子去典藏。如是回饋家園，和喜愛她們的歌迷，才值得冠以歌后。

前年江蕙的演唱會，鳳飛飛也前來參加，向這位帶出台語歌藝高度的晚輩致意。晚了一個年代，二姊面對著比鳳飛飛更全面音樂工業化的挑戰，我隱隱感覺有一種力量，更想把她帶離過去底層的艱苦。但那艱苦，才是創造現今美好底蘊的因由。我猜想，江蕙打心底是要追尋這一簡單的生活價值。她的告別詞裡，有一句話特別我讓印象深刻，「回到十歲前沒有鎂光燈的日子。」是的，那可能才是關鍵。年紀增長和童年的顛沛，讓她了然何者該捨，該棄，也該回到那艱苦的根源。

但接下來，台語歌壇還會有這樣的天后嗎？應該沒了。在商業體制運作下，人和人的關係被炫麗的科技音效和視覺愈拉愈遠，想要再遇見此一醇厚醇美聲，恐怕不容易了。

鳳飛飛的離去，江蕙的告別，都是大河奔海的遠行，絕對比任何政治人物的隱退，更讓人懷念。

                                                    半醉半醒

劉克襄 2015/01/03

網路轉載

01/08/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