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提箱 (3)
人類面臨的重大難題還是土地缺乏,無家可歸和饑餓……但今天的電視和報紙可以比文學更為迅速簡潔的報導這些基本問題。而文學最迫切的任務是要講述並研究人類的基本恐懼:被遺棄在外的恐懼,碌碌無為的恐懼,以及由這些恐懼而衍生的人生毫無價值的恐懼;集體性的恥辱,挫折,渺小,痛苦,敏感和臆想的侮辱、還有民族主義者的煽動和對即將到來的通貨膨脹的擔心……不論何時我面對這些傷感,煩惱,通常以誇張的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黑暗。我們曾看過西方社會以外的民族,社會,和國家——我很容易認同他們——常常因為被恐懼折磨得犯一些愚蠢的錯誤,僅僅是因為害怕受到羞辱和敏感。我也知道西方——我也同樣容易認同的一個世界——一些國家和民族對自己的財富,對他們把我們帶進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現代主義有著不一般的自豪,但他們時不時的也由於自我滿足幹出一些同樣愚蠢的事來。
這就意味著我父親不是唯一把一個有中心的世界看得太重的人。而那促使我們閉門數十年寫作的是一個相反的信念;那信念是相信有一天我們的文字會被讀到而且被理解,因為世界上的人都是相似的。可從我父親及我自己的作品來看,似乎是有點過於樂觀了,因為裏面充滿了對被擠在邊緣,排斥在世界週邊的怒氣留下的傷痕。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對西方愛恨交織——現在我也許多方面體會到了。但如果說我認識到了一個基本的真理的話,如果我要為這一樂觀主義辯解的話,就是因為我和這位偉大的作家一起經歷了對西方的愛恨情仇,一起關注了他在另一方向上建立的另一個世界。
所有獻身這一任務的作家都明白這樣一個現實:不論遠來的目的是什麼,我們歷經數十載滿環希望創建的一個世界,最終將轉移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他將把我們帶到一個遠離那張我們帶著傷感和怒氣工作的桌子,到傷感和怒氣的另一面,另一個世界。我父親可能還沒到那裏嗎?就像一塊正在形成的大陸,慢慢的從五彩繽紛的薄霧中升起,就像經過長途的海上旅程,終於見到了小島,這個新世界一直在迷惑著我們。我們就像當年西方的旅行者飄洋過海尋找伊斯坦布爾一樣,被霧靄魅惑了。
在這個以希望和好奇開始的旅程結束時,一座滿是清真寺和尖塔,密密匝匝佈滿屋舍,街道,山巒,橋樑,斜坡的完整的城市展現在你的面前了。看到它,我們都希望走進去,藏身其中,就像我們讀一本書那樣。因為感到土氣,被排斥,氣憤,或是極端孤獨,我們坐下來看書,卻發現了一個超越這些傷感情緒的全新世界。
我現在的感受和我孩童和青年時期正好相反:對我來說世界的中心就是伊斯坦布爾。這不僅是因為我一輩子都生活在此,而且因為過去33年裏,我一直在講述它的街道,橋樑,居民,購,房舍,清真寺,噴泉,傳奇英雄,商店,名人,污點,它的日日夜夜,我把它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接納了它。當我親手建成這個世界時,目標就達到了。這個世界存在我的腦海中,它比那個我所生活的世界還要真實。這是因為,在我的世界中,所有的人和物還有建築都開始相互交流,以一種我不曾預料的方式互動起來,就像是它們不適依賴於我的想像和書,而是獨立存在一樣。
看著那箱子,我覺得父親在他寫作的那些年裏可能也發現了這些樂趣:我不應該對他預先判斷。我很感激他。不管怎麼說,他從來不是一個呼來喝去,懲罰不分的平庸父親,而是一個讓我自由選擇,對我表示最大限度的尊敬的父親。我常想,要是我當初偶爾能對父親談談我的想像該多好啊,不管是放肆的還是幼稚的。因為跟我其他朋友的童年不一樣,我從來沒怕過我的父親,我有時還認為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名作家,就是因為我父親當初就想當作家。我必須要一顆容忍心來閱讀它——看看他在旅館房間裏究竟寫了些什麼。
正是帶著這種希望,我又走到了那個箱子跟前。它還靜靜地立在父親放置的地方。我全神貫注地通讀了幾本手稿和筆記。我父親寫了些什麼呢?我記得有一些是巴黎旅館窗外的景致,幾首詩,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分析等等……我寫作的時候就像一個出了車禍的人拼命要回憶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又害怕會記起太多的可怕場景。在孩提的時,我父母一到吵架的邊緣——就是他們相互不說話的時候——爸爸就會打開收音機來調節一下情緒,而音樂就會幫助我們很快地忘掉不愉快。
現在讓我來說幾句像音樂一樣能調節情緒的好話吧。你知道,我們作家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也是最喜歡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寫作?我寫作是因為內心的衝動,也因為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做好其他的工作,還因為我想讀到像自己一樣的人寫的書。
我寫作是因為生所有的人的氣,每一個人。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整天地坐在桌子前面子寫東西。我寫作是因為只有改變真實的生活來分享經驗。我寫作是因為我想讓其他的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瞭解到我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們還將繼續生活下去。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紙張、鋼筆和墨水的芬芳。我寫作是因為相對其他東西,我更信仰文學,信仰小說藝術。我寫作是因為是一種習慣和熱情。我寫作是因為我害怕被遺忘。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寫作帶來的榮耀和樂趣。我寫作是因為我享受孤獨。也可能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為什麼對你們這麼的憤怒,對每一個人都這麼的憤怒。我寫作是因為我喜歡別人讀我的故事。我寫作是因為我曾經寫過一部小說,一篇文章,某一頁的開頭,我想把它寫完。我寫作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我寫下去。我寫作是因為我有一個孩子般的執著:要有一個不朽的圖書室,書架上還要有自己的書。我寫作是因為把生活中的美和豐富轉變成文字是一項激動人心的工作。我寫作不僅僅是要講述一個故事,而是要創造一個故事。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能逃脫那不祥的預兆,就像在夢裏一樣我有個地方要去卻總也到不了。我寫作是因為我從來沒讓自己快樂過,寫作能讓我快樂。
在把箱子留在我辦公室後一個星期,父親又來看過我一次;一如既往,他給我買了巧克力(他忘了我都48歲了)。也一如既往,我們聊了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瑣事。後來他終於看到他放的箱子被我移動過了。我們就互相看了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我沒說我打開了箱子,看了裏面的內容,相反,我只是把視線移開了。他立刻明白了。就像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樣。就像他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樣。但所有的明白就在幾秒鐘之內明白了。因為父親是一個快樂,懶散但卻對自己有信心的人;他只是照例沖我笑了笑。當他離開時,沒忘記把他作為父親該說的讚揚鼓勵之詞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同往日一樣,注視著他離開,無比羡慕他的快樂,無憂無慮和處世不驚的脾氣。我也記得那天我心裏有一小會兒的竊喜讓我感到羞恥。那是由我感覺到我可能生活上可能過得不如他舒適的念頭引起的。可能我不如他過得快樂,自由自在,但我獻身於寫作了——你明白……我為自己對父親有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在所有的人中,父親從來沒讓我痛苦過——他完全讓我自由發展。這些都讓我們想到寫作和文學是和生活中中心的缺失,和我們的幸福與負疚相聯繫的。
我的故事同時也相應地提醒我那天還有一件事讓我更加內疚。在父親把箱交給我的二十三年前,在我決心放棄一切把自己關起來去當一名小說家四年之後,就是我22歲時,我完成了第一步小說《傑夫德貝伊與其子》。我用顫抖的手將列印稿拿給父親看,想聽一點他的意見。這並不僅是因為我相信以他的品位和智慧,或是他的意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還因為他不像母親那樣,反對我成為一個作家。在這點上,父親遠比我們有遠見多了。我迫不及待的等著他的消息。兩個星期之後他來了,我跑過去把門打開。父親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張開手臂給了我一個擁抱,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非常非常喜歡這部作品。有一會兒,我倆陷入了那種由於異常激動帶來的無言沉默。後來,等我們平靜下來開始說話,他用了一種誇張的語言對我和我的處女作,表達了他的強烈信心:他告訴我說總有一天我會贏得像站在這裏接受這個獎項這樣的無限快樂。
他說這話不是因為想用好聽的來安慰我,或是把這個獎項作為目標來刺激我;他像所有的土耳其父親那樣給自己的兒子以支持,並鼓勵我說:「總有一天,你會獲得榮譽並成為帕夏!」許多年來,無論何時,他看到我都以同樣的話語鼓勵我。
我父親在2002年12月去世了。
今天,我站在這裏,站在給予我這無尚光榮的獎項的瑞典文學院的同事們和尊敬的來賓們面前,我深切地希望此刻他就在我們中間。
(根據瑞典文學院官方網站英文稿譯出 翻譯:湘洋)
11/07/2014
11/07/2014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