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6日 星期四

父親的手提箱 (2)

父親的手提箱 (2)


一旦把自己關起來,我們很快就發現這其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孤獨。我們有前人的話語為伴。它們在別人的故事裏,在別人的書中,我們把它們稱作傳統。我認為文學是人類在認識自我的追尋中最有價值的寶藏。各種各樣的社會,部落,人群變得越來越智慧,豐富,先進,就是因為他們重視自己作家們的話,而且,我們都知道焚書坑儒就意味著黑暗無知的到來。但文學從來都不僅是一個民族的事,那個把自己關起來的作者首先是進入自己意志的旅程,積年之後,就會發現文學的永恆規則;這時他就需要把自己的故事當作他人的故事來講和把他人的故事說成自己的故事的藝術才能,因為文學就是這樣的。但前提是我們通攬別人的故事和書籍。

  父親有一個很好的圖書室——總共有1500冊藏書——對一個作家來說也足夠了。22歲時,我雖然還沒讀完這些書,可我卻對他們卻瞭若指掌——我知道哪本很重要,我知道哪本不重要卻容易讀,哪本是經典名著,哪本是任何教育都缺少不了的,哪本看完就忘卻不乏一些當地歷史有趣掌故,以及父親對哪個法國作家評價甚高。有時,我會遠遠地注視著這個圖書室,想像有一天,在另一個房子裏,我能建起自己的圖書室,一個更好的圖書室——給自己建一個世界。從遠處看父親的圖書室,在我看來就是一個真實世界的一個小縮影。是一個從伊斯坦布爾我們自己的角落看過去的世界。這個圖書室在這方面尤其明顯。

父親的圖書主要來自一次又一次到巴黎和美國的旅行,也有從專賣四五十年代外版書的商店和伊斯坦布爾大大小小的書商裏淘來的,那些書商我也認識。而我的世界是國內的——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物。七十年代時,我也曾雄心萬丈地要打造一個自己的圖書室。那時我還沒決心成為一個作家——正如我在《伊斯坦布爾》提到過的,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根本成不了一個畫家,但我也不知道我該走哪條路。在我的內心有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一種有著強烈希望的欲望促使我去閱讀和學習。同時我也覺得生活中好像缺了點什麼,好像我沒法過的跟別人一樣的生活。

這種感覺部分跟我看著父親的圖書室是的感覺有聯繫——生活得距離事務中心很遙遠,因為那時我們住在伊斯坦布爾的人都覺得有一種住在鄉下的感覺。我的焦慮和些許的失落感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十分清楚自己生活在一個對藝術家絲毫不感興趣的國家——不論是畫家還是作家——這就令他們絕望了。七十年代時,我拿著父親給我的錢在從伊斯坦布爾的舊書商那裏貪婪地購買那些褪色的,灰頭土臉的卷角舊書。那些舊書店的可憐情形,就像那些書一樣深深的打動了我——窮困潦倒的書商們的毫無生氣,淩亂不堪。他們在路邊,在清真寺的院子裏,在歙簌掉土的牆腳下隨便攤開自己的家什。

  至於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在生活中和在文學上一樣,我的基本感覺就是「遠離中心」。在這個世界的中心,有一種比我們自己的生活要更豐富,更激動人心的生活,在伊斯坦布爾,在土耳其,到處都有,可我不在其中。今天,我想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會和我有同感。同樣的,世界文學,也有它的中心,離我也很遙遠。其實我腦子裏想的是西方而不是世界文學,我們土耳其人不在其中。

我父親的圖書室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在圖書室的一端,是伊斯坦布爾的書——我們的文學,我們本地的世界,有著無數親切的細節——而在另一端,是個外來者,西方或是世界文學,一個截然不同的,讓我們又痛又愛的世界。閱讀、寫作,就像是離開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不同的、奇怪的和令人驚異的世界中去找尋安慰。我感覺父親就是靠讀這些小說來逃往西方世界——就像後來我做的一樣。

或者,在我看來,那時的書就是我們撿起來逃避我們自己的文化的工具,因為我們對自己的文化感到如此的失落。為了充實自己的筆記,父親趕到巴黎,把自己關起來,然後又帶著手稿回土耳其。我看著父親的箱子,這就是讓我坐立不安的源頭。在一個房間裏寫作25年之後,我成了土耳其的作家,當看到父親把自己的想法緊緊地鎖在了箱子裏,就像寫作是一項秘密工作,要遠離社會、國家,和人們的視線。這讓我羞愧。這可能是我對父親不能像我一樣認真對待文學而倍感氣憤的原因吧。

  事實上我就是因為父親沒選擇和我一樣的生活生氣。可他從未和自己的生活過不去,他一輩子都快樂地和朋友親人在一起。但我自己又有點知道,我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妒忌」,後者要準確得多了,而這一點又讓我尤其不安。每逢想到這點,我就會輕蔑,惱怒地大聲問自己:「幸福是什麼?」幸福是孤獨的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嗎?或者是與芸芸眾生一起,過著或裝出過著舒適生活的樣子?還是不管幸福與否,都和周圍的人事和諧一致,享受生活的同時悄悄地寫下來?這些問題實在是太讓人煩惱了。誰說幸福是衡量生活的唯一標準的?大眾,報紙,每個人都把幸福當作評判生活的重要尺度。這事本身是不是說明其反面也很值得探尋一番?畢竟,父親也曾多次從家裏逃跑——我又能說我對他有多少瞭解,我對他的焦慮又有多少理解呢?

  我第一次打開父親的箱子時就是受這種情緒影響的。父親生活中是不是有什麼我毫不知情的秘密,或是不幸而他只能默默忍受,傾瀉在紙上?一打開箱子,旅行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我認出了其中的幾本筆記,父親多年前曾給我看過,但我卻從沒仔細讀過。我現在拿在手裏大多數筆記是我們還年輕時父親到巴黎去做的。我就想讀我所崇拜的作家的手記一樣急切地,想要瞭解父親在我那個年級的時候都想了些什麼,寫了些什麼。不久我就意識到不是那麼回事。最讓我不舒服的是我在筆記中時不時能讀到作家的腔調。我知道那不是父親的聲音。一點都不真實,至少不屬於我認識的我的父親的聲音。在對父親寫作時可能不是他自己的擔心之下,還有更深的擔憂:害怕內心深處的自己也不真實,害怕在父親的作品裏找不到什麼好東西。這又增加了我對父親受太多作家的影響的憂慮。我年青的時候也為此深受折磨,幾乎陷入絕境,差點就放棄我的本性,我的寫作欲望,我對生活拷問的習慣。在我當作家的前十年裏,我對此倍感焦慮,儘管後來有所擺脫,我還是會擔心某天我還得承認自己的失敗——就像我在繪畫上的努力一樣——最終屈服於這種煩躁,放棄小說的創作

  我曾經提到過我關上父親的箱子時產生的兩種情緒:在外省的被放逐感覺和我自己缺乏真實性的感覺。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多年來他們就一直在我的閱讀、寫作當中存在著,我也就一直在研究,發現甚至深化這些各式各樣的、出人意料的,既讓人精神崩潰也讓人情緒高漲的情感和色彩。我的靈魂是早已被混亂,敏感和來自生活中和書本裏的稍縱即逝的痛苦所困擾,這些大多來自年輕時的體會。只有當我寫書的時候才對真實性的問題(比如《我的名字是紅》和《黑書》)和邊緣性的生活(比如《雪》和《伊斯坦布爾》)有了更全面的理解。

對我來說,做一名作家就是去挖自己內心深處的隱秘傷疤,他們是如此的隱秘,有時甚至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還要不辭辛苦地去研究、瞭解、揭示它們,真正的去擁有這些傷和痛,把他們變成我們的精神和作品中的看得見的部分。

  作家談論的是大家都知道,但卻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事。他要去探討它們,關注他們的成長,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讀者們看到的是一個既熟悉而又不可思議的世界。當一個作家經年累月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磨練自己的技藝的時候——他是在創造一個世界——如果他是從揭開自己的秘密傷口開始的話,不管他是否意識到了,他都是對人性賦予了最大的信任。我的信心就來自一個信念即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也有著和我一樣的傷痛的——因而他們會理解我。真正的文學都來自於那份充滿童真和希望的信心,就是所有的人都是相像的。但一個作家閉門數十載,就是在用這種姿態宣示一個基本的人性揭示一個沒有中心的世界。

  但是從我父親的箱子和伊斯坦布爾人蒼白的生活可以看出,這個世界的確有一個中心,而且離我們很遙遠。在我的書中,我曾詳細描述這個事實是如何激起過契訶夫式的邊緣感受,以及他是怎麼從另外一方面,引起了我自己的真實性的懷疑。根據經驗我知道這個星球上的大部分人都有這種情緒,相對於我,有些人可能還遭受著更為深刻的物質匱乏,沒有安全感和墮落感折磨。


11/06/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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