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5日 星期三

父親的手提箱 (1)

父親的手提箱 (1)


帕慕克諾貝爾文學獎演說:

2014114 4:00

  父親在去世的兩年前給了我一個小手提箱,裏面裝的是他的作品,手稿和筆記。他裝作以前那樣輕鬆玩笑地要我在他走後再看,這個「走」當然是說的是他死了以後。

  他說:「翻翻就行了。看看有沒有對你有用的東西。或許在我走後你可以挑選一些發表。」

  說這話時是在我的書房裏。在四面全是書的牆的包圍之中,父親想找個地方放下箱子。他左右徘徊,就仿佛一個想把自己身上的痛苦的負擔趕緊卸下去的人。最後,他悄悄地把它放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那真是個有點尷尬卻又難忘的時刻。但隨後我們就恢復了常態。平常的輕鬆,俏皮和嘲諷性情立刻顯現出來。我們照例聊了些家長里短,土耳其的政壇醜聞,還有父親一直沒有起色的商業投資,說這些時我們一點都不傷心。

  父親走後,我圍著那個箱子轉了幾天,卻碰都沒有碰一下。這個小小的黑皮箱子我太熟悉了。父親旅行的時候總是帶著它。有時上班也用它來裝檔。我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出差一回來,我就會打開箱子,把裏面的東西都翻出來檢查一番,感受一下古龍水和異域的情調。這個箱子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承載我的童年及過去的記憶。可現在我卻不能碰它一下,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其中的沉重的內涵。

  現在就來說說這沉重的內涵。這是一個人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面,坐在桌子面前,完全把自己投入到自己的思想表達中——這正是文學的意義。

  我摩挲著父親的箱子,還是不敢打開它,可我卻非常瞭解那些筆記本上記的是什麼。我曾經見過父親往它們上面寫東西。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見到箱子裏的東西了。四十年代的時候,父親有一個很的圖書室。他也曾想當一名伊斯蘭詩人,還把瓦雷裏的詩譯成了土耳其語呢。但他不想過那種在一個窮地方寫幾首沒人看的詩的生活。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是一個有錢的商人;父親小時和年輕時過得都是很富足,所以他也沒打算要為了文學,為了寫作忍受貧窮。他喜歡生活中精緻的東西——對此我也深表理解。

  當然,讓我無法打開父親箱子的第一條就是,我害怕我會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父親就是知道這一點才裝作不把它當回事的樣子。作為一個寫了25年書的人,這一情景實在讓我痛心。但我對於父親沒能認真投身文學事業不是生氣……我真正的擔心是發現父親是個優秀作家的可能。這正是我不敢開父親的箱子所擔心的。更糟的是我都不敢公開的承認這一點。因為如果從父親的箱子裏拿出來的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我就必須面對父親身體裏面,存在著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這個可能性太可怕了。因為即便是一把年紀了,我也只希望我父親就是我父親而不是一個作家什麼的。

  作家是一種能夠耐心地花費多年時間去發現,一個內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界的人。當我談到寫作時,我腦子裏想到的不是小說,詩歌或是文學傳統,而是一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單獨面對自己的內心的人;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用言語建造了一個新的世界。這個男人或是女人,可能用的是打字機,也有可能利用電腦的先進技術,或者只是拿筆在紙上寫。他寫作的時候可能喝茶,喝咖啡,抽煙,還時不時會站起來,望著窗外在大街上嬉戲的兒童,如果幸運的話,可能還能看到綠樹或是風景;也許他只能面對一堵灰牆。他可以像我一樣,寫詩,寫戲劇,寫小說。同樣都是坐在桌子後面,努力的思考,結果卻大不一樣。寫作就是將他內在的凝視集中到文字上、研究在他回歸自我的內心後,依然人來人往的外部世界。他這樣做時還得從容、執著、興趣盎然。我坐在桌前,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不斷用文字填滿空白的稿紙,我感覺自己是在創建一個全新的世界,就像是在自己內心加入了許多人的性情。同樣地,一個人也可以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建起一座大橋或是大廈,我們作家用的材料就是文字。我們把它們放在手中掂量著,揣摸著他們相互之間的銜接關係,有時需要後退到遠處瞧瞧,有時需要用手指和筆尖細細摩挲,衡量再三,東移西湊,在時光流逝中創造出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訣不在於靈感——因為誰也不知道它來自哪里——而是靠固執,耐心。有一句老話——就是用根針挖井——我覺得就說出了作家的概念。在那些老故事中,我最喜歡Ferhat的那份決心,他可以愚公移山似的追求愛情——我非常理解他。在我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當我寫到那個老波斯畫家以一種不變的熱情長年畫著一模一樣的馬,一筆一畫都能倒背如流,閉著眼睛也能畫出那些漂亮的駿馬。我知道我在談論寫作的職業化,和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個作家講的是自己的故事——要慢慢的講,要當它是別人的故事來講——假如他感覺到這些故事在他心裏已經成熟,他就該坐下來,把自己完全交付這一藝術——它已經被賦予了期待。靈感天使(通常經常光顧一些人而對另一些人卻不大理睬)喜歡有期待,有信心的人。而正是在一個作者感到最孤獨,對自己的努力,夢想及作品的價值最困惑的時候—,—這時他會認為自己的故事僅僅是自己的故事——天使就是選擇在這個時刻給他以故事,圖像和夢來幫他描繪出他想像中的世界。回頭想想那些我為之奮鬥一生的書,我自己都對那些時刻感到驚訝。那些讓我如此癡迷沉醉的句子,仿佛根本不是來自我自己的想像,而是冥冥之中的慷慨禮物

  我害怕打開父親的箱子,看到他的筆記本,還因為我知道他忍受不了我在創作過程中經歷的艱辛。他不喜歡孤獨,而喜歡朋友、人群、沙龍、玩笑和夥伴。可後來我的想法又改變了。這些想法,這些所謂放棄和忍耐才能實現寫作夢想的說法,其實是我在自己的寫作生活和經歷中養成的偏見。不是也有無數才華橫溢的作家是在人群中,在家庭生活裏,在朋友的陪伴和愉快的閒聊中創作的嗎?還有,父親還在我小時候也曾厭倦了家庭生活的單調,離開我們去了巴黎。在那兒——和許多有名的作家一樣——他一個人呆在旅館的房間裏,看自己的筆記。我也知道,那就是現在躺在箱子裏的這些筆記。因為在把箱子給我之前的幾年間,他陸續地告訴我他那一段時期的生活。他甚至還告訴我我孩提時的種種往事,但卻絕口不提他的致命弱點,他的作家夢,還有他在旅館時的身份等煩人問題。他只是大談他在在大街上碰過幾次薩特,看過些什麼書和電影,說起來眉飛色舞,一臉虔誠,就像宣佈什麼重大新聞似的。我成了作家之後,我一直認為這要部分歸功於,我有一個大侃世界知名作家遠勝於政壇高官和宗教領袖的父親。所以我必須在這種背景下來讀父親的筆記,同時牢記對他的圖書室對我的巨大裨益。我要記著父親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和我一樣就喜歡一個人看書,思考——而並未過多地注意自己的寫作水準。

  可當我如此熱切地注視著這個父親留給我的箱子時,我還是感覺到我做不到。父親有時會從一摞書前面的長沙發裏站起來,放下手上的書或雜誌,恍然若夢,長時間的沉靜在自己的思緒中。每當我看到他臉上一幅與我們開玩笑,找樂子和耍貧嘴大不一樣的神情時——也就是他開始內省的跡象——我(尤其是在小時候)就會不安地猜想他又不滿意了。如今,許多年過去了,我體會到這種不滿其實是成為一個作家的特性。要當一個作家,光有耐心和辛勞是不夠的。首先要從人群、同伴、家常瑣事,日常生活中逃離出來,然後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我們乞求耐心和希望,以在筆下創造一個深刻的世界。但這種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衝動正是推動我們作為的動力。蒙田——一個為內心愉悅而讀書,一個隻聆聽自己的心聲而抗拒他人的嘈雜的人,一個和自己的書的對話發展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的世界的人——當仁不讓地可作為早期現代文學獨立作家的先驅。蒙田是父親經常反復咀嚼的一個作家,也是他一直向我推薦的作家。我喜歡把自己看成是一個作家傳統中的一位成員,不管他們是誰,來自世界的那個角落,他們都一無例外的與世隔絕,把自己關起來只跟書呆在一起。真正的文學始於一個把自己和書關起來的人。

11/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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