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5日 星期二

從新審批元、明易代之歷史

從新審批元()、明()易代:
為什麼明初士大夫思念異族的蒙元,而不愛漢人的大明?


作者=尹敏志
來源=20163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19524月,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不久的錢穆,應朱家驊之邀赴臺北演講,結果途中演講廳樓頂坍塌,他被巨石砸中腦部,幾乎當場死亡。搶救過來後,錢穆在台中住院,養病間隙,開始讀元明之際士大夫文集,結果卻驚訝地發現:明初諸人,皆不忘元廷,無意出仕不要說鄭玉、葉子奇、楊維幀這些邊緣知識份子了,即使是宋濂、劉基等位高權重的明朝開國功臣,在私下裡也經常流露出輕蔑明朝,崇重亡元的意思,一時群士心情,實有為後代人所難於想像者。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於民族主義者錢穆而言,反對胡元和反對蘇俄一樣,對於漢人來說本該是天經地義的。雖然明太祖朱元璋生性殘暴,不吝酷刑,但他畢竟趕走了蒙古人,從此乾坤洗滌,天地清明,這些漢人士大夫為何不識尊王攘夷之大義,反而以蒙元為本朝呢?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錢賓四試圖強為之解,說這是因為當時的漢人士大夫已經居於異族統治下幾十年,難免被北方的腥膻所沾染,心志不免自狹,意氣不免日縮,乃以為斯文所在,即道統所在

錢穆:
「錢穆與傅斯年」的圖片搜尋結果   「錢穆與傅斯年」的圖片搜尋結果
凡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者,最後皆不免被漢化——這種觀點,幾乎被所有民國學者所認同,其影響延續至今。只是偶爾有呂思勉等人發出微弱的聲音,指出南北朝之後,北方民族的自覺性明顯加強,拒絕被徹底漢化,主張保持民族本位。與中國學者大唱反調、消解大一統論的,是日本的東洋史學者,尤其東京帝國大學一系,包括和田清、原田淑人、羽田亨等人。他們強調的是遊牧文明壓倒農耕文明的一面,即中國歷史中被長期貶抑、忽略的內亞性。與最近圍繞新清史的爭議一樣,當年中日兩國學者的論戰,動機也頗為複雜,摻雜了學術分歧與政治影射。抗日戰爭時期,傅斯年和矢野仁一激辯滿洲和蒙古是不是中國,可謂這場論戰的巔峰。

1952年出生的衫山正明,雖然是京都大學的著名蒙元史學者,卻似乎更多地繼承了東京學派的衣缽。新書《蒙古帝國的興亡》上下兩冊,就是這樣一部大東亞視角的蒙元史。作者認為,以1303-1304年海都之死為界,蒙古東西一片和諧。歐亞大陸以再次得以統一的蒙古為中心,呈現出舒適祥和之態度。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遼闊和平之地,在這裡鋪展開來。這種論述,明顯與民國學者所描述的野蠻、落後、腐敗的胡元大相徑庭。但如果按照衫山的觀點,那元明之際士人對元朝的懷念就是和情合理的,絕非如錢穆所說不可思議之尤,大漢族視角和大東亞視角,到底哪種更符合事實呢?
   「杉山正明」的圖片搜尋結果

首先,讓我們分析一下衫山正明的論述。在收入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叢書的《疾馳的草原征服者》裡,衫山曾指出,自從蒙古以多部族統一的兀露絲形態出現之時起,它就已經基本上是現成的國家了,而且是組織極善的軍事權力體。換句話說,與早期的匈奴、突厥、回鶻,以及後期的遼、金、西夏等北方遊牧民族相比,蒙古帝國的成功不單是靠武力,還是兀露絲ulus這一制度創新。
「ulus」的圖片搜尋結果  

兀露絲制度有點像聯邦國家體系,只不過它適應的是北方民族那種居無定所、隨聚隨散的遊牧生活方式。與中華帝國圈層形的差序朝貢體系不同,兀露絲沒有固定的疆域和官署,人畜和物資如水銀一般跟隨戰爭流動。除了要效忠一個共主,聽從其軍事指揮以外,各個兀露絲地位平等,互不統屬,宗教信仰與內政也一般不受干涉。允許其他部族以半自治狀態存在,乃是蒙古人的共識,直到辛亥革命爆發後,外蒙古宣佈獨立時,還將中華民國稱為中華人民兀露絲Dumdadu Arad ULus),猶見傳統的烙印。

杉山正明:
蒙古一詞最早的意思其實是淳樸、孱弱,在其崛起之前,周邊有金、西夏、高昌、葛邏祿等強敵環伺,這些鄰人既擁有知識和經驗,又掌握著豐富的資訊並建立了良好的組織。其策略、騙術以及操縱人的手段是蒙古牧民所望塵莫及的。蒙古人自知生存下來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廣泛吸納各族人才。所以後來大蒙古國真正的意思,並不是指由蒙古人組成的國家,而是一個多民族的混合體,由多個兀露絲組成。” 

相應的,蒙古軍隊中除了來自塔塔爾、欽查、康裡等部的蒙古騎兵之外,也有契丹的遊牧軍團,做後勤的畏兀兒人,以及從各地搜刮來的,擔任築城及運輸任務的哈撒兒。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蒙古還有水軍。蕭啟慶在其著名論文《蒙元水軍之興起與蒙宋戰爭》裡就曾指出:在滅金、西征過程中,隨著征戰地理條件的變化,蒙古人不斷吸收各民族的資源與人力,形成一支以騎兵為核心而兼擁步、工、炮等軍種的複合大軍,而水軍則是適應對宋作戰需求而成長的軍種。

蒙古軍隊最為人詬病的,就是它對平民的大屠殺。對於這點,衫山正明特意為之做了辯護,指出蒙古聯軍在西征到中亞一帶時,忽然開始了數以百萬計的大屠殺,那是因為在伊斯蘭的史書中,數字表記多用一位元數或兩位數,本身帶有估計的性質,其實這些地區的人口加起來也沒那麼多,所以資料本身並不可信。而且在尚武的蒙古人的觀念裡,在記敘戰爭時盡可能地誇大殺戮數字,是為了彰顯軍功,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蒙古人的確進行過破壞和殺戮,但並不是人們之前所說的那樣窮凶極惡。

忽必烈:「忽必烈」的圖片搜尋結果

衫山所提到的伊斯蘭的史書,指的是14世紀初,伊爾汗國(位於今天的伊朗)宰相拉施特主持編纂的《史集》。但細讀此書,就會發現蒙古人對平民的大屠殺並非發生在其劍指西亞之後,而是在早期蒙古史中便已非常頻繁。比如突厥部落曾擊敗蒙古人的祖先,對他們進行了大屠殺,使他們只剩下兩男兩女,他們躲進人跡罕至的深山,才僥倖延續血脈。而成吉思汗在打敗塔塔兒之後,也下令在紮撒規定的限度內,一個活的也不留,婦女和幼兒也要殺掉,孕婦剖腹,為的是將他們消滅乾淨。

每逢大戰之後,必進行斬草除根式的血洗,這是遊牧民族間為爭奪生存空間的常見舉動,並非蒙古特色。其根本原因在於,各個遊牧部落間,生產方式其實基本類似,相互間沒有互補功能,若不能納入兀露絲,則存之無益。反而是南方農耕區,有牧區生產不了的茶葉、絲綢、金銀器等物品,需要開榷場以互通有無。所以蒙古在伊斯蘭地區的大屠殺,只是延續了遊牧傳統,他們後來意識到多留被征服地區的活口以徵收賦役,好處似乎更多,於是減少屠城,這其實才是真正的突變

撒馬爾罕城:
「撒馬爾罕 屠城」的圖片搜尋結果   「撒馬爾罕 屠城」的圖片搜尋結果
馬上得之,不可馬上治之,這種轉變最終完成于元世祖手中。1260,蒙古大軍在巴勒斯坦地區與埃及馬木留克王朝交手,結果以後者的壓倒性的勝利告終。蒙古軍隊不敗的神話被打破,引發連鎖效應,顯示其對外擴張已經到達了其極限。也是那一年,代表西部蒙古勢力的阿裡不哥,和代表東部蒙古的忽必烈之間爆發汗位之爭,總共持續了四年。在決定國家往東還是向西的路線和權力雙重鬥爭中,忽必烈最終獲勝,全賴背後富庶的漢人補給基地。衫山考證後認為,1260-1264年間,其實蒙古帝國上下都視阿裡不哥為大汗,只是元朝建國後,相關材料被系統性地刪篡了而已。

在忽必烈在奪得蒙古大權時,其實已經是50歲的老人了,衫山提醒我們:這之中所包含的意義十分重要。在位的35年裡,忽必烈以其成熟的領導能力和判斷能力治理這個國家,用令人難以想像的扎實與罕見的計劃性,和他的智囊們一起一步步實現了構想規劃的國家藍圖在忽必烈把權力中樞從蒙古高原偏向東方後,元帝國的形態也隨之悄然發生改變。


「杉山正明」的圖片搜尋結果但這種變化,並不是漢化兩字能夠解釋的,因為元朝還有成為海洋大國的抱負,這是之前的漢人王朝所沒有的。借助通惠河和白河,船隻從元大都的內港出發,可以直達東海、黃海乃至印度洋;忽必烈派兵二度遠征日本,雖然最終以慘敗告終,但征高麗的海戰卻獲得了勝利;除此之外,元朝還鼓勵與東南亞地區的通商貿易。與這些積極的海洋政策相比,南宋在海洋上所擺出的是被動的姿態,南宋的海洋活動始終是依存於民間行動的,更不要說長期實行海禁政策,生生把本國商人逼成倭寇的明朝了

蒙古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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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衫山才把明朝稱為元朝極不合格的繼承者忽必烈時期之後的很多遺產,都毀在了大明帝國手裡。最顯著的就是疆域的大幅萎縮,明朝其實從沒有徹底推翻元朝,只是將其趕回北方而已,結果就是後來蒙古殘餘勢力一直威脅著明朝,亞洲東部陷入南北朝對立的分裂狀態中。而在海洋層面,除了永樂朝短暫的航海高潮外,明朝的海禁政策直接導致東西力量逆轉,為19世紀西方侵略東亞埋下了伏筆。

由於兀露絲制度的影響,元朝在中國南方實行某種程度的無為而治,就連錢穆也不得不承認,像倪雲林這樣的漢人士大夫,在元末生活還是頗為自由的。但明初卻是一個通過國家強制力對社會進行重組的時代,包括基層裡甲制的建立,民籍軍籍匠籍的劃分,對於文化人的噤聲和殺戮,都導致明初與元末相較,很多方面出現了倒退現象,萬馬齊喑,整個社會回到了接近以物易物的自然經濟狀態。仿佛是為了反駁錢穆,衫山正明認為大明帝國,至少在其初期,才是人類歷史上屈指可數的黑暗帝國,難怪士人會懷念元朝,把元末比作人間地獄的人,只能說受到中華思想的荼毒太深了。

普通读者对于中华思想(ちゅうかしそう)一词,可能没有敏感性,这个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流行起来的词汇,按王柯的梳理,指涉的是汉民族炫耀自己的文化和国土,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思想。對中國的這種自大觀念做最系統剖析的,是京都大學教授那波利貞1936年出版的《中華思想》。中華思想說認為,北魏、遼、金、元、清五個王朝統治的年代,加起來相當於中國歷史的三分之一,所以中華從來斷裂的而不是連續的。既然如此,那麼中國為什麼不能接受日本的統治呢?

所以錢穆、傅斯年的觀點,其偏頗當然不容否認;但衫山正明這本讀上去給人不少新啟發的《蒙古帝國的興亡》,也不自覺地繼承了日本二戰前的某些危險觀念。衫山此書的另一個問題,就是過於強調國家權力的作用,其實到了明中後期,很多社會力量的發展,早已溢出了國家劃定框架之外,中西勢力的消長,也並非單個因素能夠解釋,更何況有滿清入關的干擾?元明之際的斷裂與延續,是史學界至今聚訟的問題,衫山的觀點,最終還是一家之言

04/05/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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