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良」的藝術
這陣子新聞版面秉持著「從台北看世界」原則,不斷被波多野結衣悠遊卡事件佔據。一連串關於女體、性別議題、色情產業、行銷手段、「該怎麼教小孩」的教育課題、「從良說」是否失言之爭論、對於假道學的指控等相關報導持續延燒。難得沒因台灣新聞常見的三分鐘熱度,竟然越演越烈,連市議員領取悠遊卡的黑名單都成為關注焦點。平日受夠了媒體總是拿失焦的新聞觀點,消費台灣人民的情感,這次我決定也要來『消費』這個新聞事件。既然整個社會似乎對於「從良與否」話題如此感興趣(或是被媒體逼得不得不感興趣),那麼就來介紹幾個「從良」的藝術吧!
探戈舞
說到從色情產業出身,最後風靡全球、登上高雅大堂的,除了「探戈Tango」,大概沒人比它更有資格。源自十九世紀末的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探戈,有著和美國爵士近似的歷史起源──只是少了點思鄉哀愁與奴役苦情,反而多了些情慾催化。早期身為西班牙殖民地的阿根廷,雖然已於十九世紀初獨立,但在迅速工業化的趨勢下,依然吸引了大批來自歐洲的移工,再加上被迫或自願來到此地的非洲、南美、印度移工,讓布宜諾斯艾利斯成了集結各地文化的混居港口。相較於內陸較多舉家遷徙,在這兒則充滿了台灣人所謂的「羅漢腳」(光棍),出外討生活的單身男性,遙望著無垠海洋或是遙遠大陸另端的家鄉,想辦法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漫漫長夜。妓院,於是成為各階級、各族群男子打破彼此社交界線的取暖處。在此同時,混雜著移民各地母國文化的音樂新品種「探戈」,也於街頭誕生,不但在這海港持續混搭調味,也迅速成為妓院裡排遣時光、跳舞助興的要角之一。
和爵士一樣,探戈是殖民歷史、帝國主義下移民血淚所創造出的美好果實。節奏強烈、旋律撩人,在激情樂音中彷彿可聽見源自非洲大陸的鼓聲節奏,南美本土(尤以阿根廷與古巴為主)的Milonga律動、同為西方殖民地的印度色彩,當然還有西班牙塞維亞(Sevilla)佛朗明哥的腳步身影。每每在妓院響起的混血樂風,好像也暗示了在人類本能之前,實無分別人種階級之必要。這裡多的是探戈樂師,在妓院裡彈奏一曲又一曲,一晚又一晚。既是圖個溫飽,更是證明自己技藝、發表最新作品的好舞台。當時有此一說:若想要聽到爵士最新潮流,要到芝加哥或紐約的爵士吧;要聽最新的探戈風格,則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妓院。
本為草根音樂出身的探戈,在吸收各文化之草根音樂元素同時,難得還有班多鈕琴(Bandoneon)這個「好人家出身」的樂器助陣(其他樂器早已跨界通吃多時)。源自德國的班多鈕琴本有著神聖的宗教任務,要為那些規模太小、放不下管風琴的小教堂演奏聖樂,誰知跟著幾個水手來到阿根廷後,竟然成為探戈「靡靡之音」不可或缺的重要主角。至此,班多鈕琴與聖樂的關係日漸淡薄,反而與探戈再也分不開。好在好夥伴也沒虧待。二十世紀初,這遙遠半球之外的妓院音樂光榮重返歐陸(也算是半個衣錦環鄉),迅速攻占巴黎、倫敦、柏林上流社會,成為當地劇院、Cabaret新歡。不過當時未免為保守的歐洲社會帶來太大震撼,探戈本身也因此收歛不少,大幅減少了充滿親暱舉動的火辣肢體接觸。
當然,說到探戈自是不能不提阿根廷國寶音樂家皮耶佐拉(Ástor Piazzolla )。他以古典樂與爵士樂背景,為探戈帶來另一種現代革新,創造了所謂的「新探戈Nuevo Tango」。之後,在大眾通俗文化(如電影)的推波助瀾下,探戈早已成為20-21世紀席捲全球、跨越雅俗的音樂類型。2002年,荷蘭為王子Willem Alexander與阿根廷出生的王妃Maxima
Zorreguieta(現為荷蘭國王與王后)舉辦皇室婚禮,還演奏了皮耶佐拉的《再見爺爺(Adios Nonino)》一曲(有趣的是,《Adios Nonino》其實是皮耶佐拉紀念亡父之作,荷蘭王室顯然對婚禮演奏亡者音樂這事不太忌諱)。
美國西部的窯子(whorehouse)
說完了近代的探戈,輪到歷史較為久遠的戲劇起源。大概是全人類共同的默契,不管哪個民族,戲劇的出現,總來自兩個光譜的極端,不是神聖的敬神祭儀,就是食色性的歡慶(話說回來,好像大部分的藝術起源都有著這兩種極端)。而希臘戲劇,則成了矛盾的結合。不少人應該都聽說過,西方戲劇源自於希臘酒神崇拜。這自近東地區傳至希臘的信仰傳統,為希臘多神信仰帶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破壞之力量。正如「酒」所代表的,既是地力之豐饒(葡萄樹),也是混亂失序(酒醉),西元前十三世紀的酒神慶典,充滿狂歡縱慾,甚至是現代人難以想像的以人為血祭。直到前六世紀才逐漸消失,被紀念酒神的戲劇比賽所取代。這也是一般所公認的西方戲劇起源。
拿戲劇比賽敬神,相較於幾百年前的狂歡慶典,自是收斂許多。以現代到道德魔人標準,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之一例。在古希臘戲劇比賽中,所有參賽的劇作家需呈現三齣悲劇加上一齣撒特劇(Satyr,較為輕鬆詼諧、甚至帶些嘲諷的作品,可獨立於悲劇主軸,也可作為其輔作插曲),題材多為希臘神話或歷史故事,形式則從單純的敘事詩加入台詞角色。其戲劇結構為之後兩千多年的西方戲劇確立標準依據。哲人亞里斯多德分析希臘悲劇等美學著作《詩學(Poetics)》更成為後代藝術理論之本。
Satyr costumes服飾 新式探戈舞曲
除了希臘神話中對於與生俱來的性格缺陷,與命運、甚至是諸神意志間的拉鋸,即使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依然令人心有戚戚焉外,在這露天圓形舞台上,見證了早期城邦社會對於審判、法律、人倫、國家之間的價值辯證,悲劇英雄角色如伊底帕斯(Oedipus)也成了現代心理學之重要立論根據。要說大半西方文明萌芽於此,是一點也不誇張。此外,希臘三大劇作家之一的尤瑞皮底斯(Euripides)在其《酒神的女信徒(The Bacchae)》中,描寫了酒神來到底比斯城,吸引當地女性拋下家庭,來到山上追隨他的神話情節。除了再次向戲劇之神戴奧尼修斯致敬外,同時也點出了秩序與失序(也有此一說:為社會國家之序與人性自然之序)間的辯證。看來,戲劇無論從何而來,「不斷檢視自身起源與存在」大概是永遠擺脫不了的諸神命定。
話說,即使到了科技時代,類似的例子依然層出不窮。現在被稱為第八藝術的電影,在十九世紀末曾以黑盒子形式初登台(其實與探戈的年代相仿,只是探戈畢竟還是「純手工」創作的藝術類型)。
希臘悲劇
1893年,愛迪生為其「電影放映機Kinetoscope」申請專利,這台已播放連續攝影為主,一次只能一人觀看的黑盒子,可想而知地憑著其私密性,成為情慾影片的好媒介。當然,在過去保守年代對於「情慾」二字之道德界線,應是與今日有著很大的不同。不過,相較於今日色情影片直截了當的要脫就全脫,Kinetoscope時期則含蓄許多,光是女舞者不經意地小露腳踝香肩,都能讓那唯一的觀眾看得目不轉睛、心跳加速,也讓有關當局氣得嚴加譴責。雖然日後電影開始在公開場合播映,過去的私密性優勢不在,但Kinetoscope這段短暫的電影軼事,依然成為電影史(以及情慾電影史)令人印象深刻的精采篇章。
希臘酒神
人們總說,職業無貴賤,在藝術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這些藝術表現,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被貼上標籤,或著被換上別的標籤。也許這就是人性,如希臘諸神世界般難以抵擋的命運,剩下的只能留待時間證明。就像多年以後,當年的妓院音樂登上古典樂廳殿堂,還會有不少觀眾覺得在這高雅場地,反而失了音樂應有的生命呢。
作者: 白斐嵐
圖:Justin Lai
09/30/15
【編按】:
本文題目叫『從良的藝術』,「從良」原指落入煙花女子,被贖身或嫁人,過正常生活,原意不指無生命之物。作者如此用可能是現代年青人的慣用法,本題目可姑譯為『Art, Out of Obscenity』。若指出家人叫『還俗』。男人叫『改邪歸正』,政治思想大轉變,則謂之棄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