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香港鄉愁
在那個只有台鐵平快列車的年代，父親來到台北出差，會在重慶南路的騎樓柱子書報攤，幫我們帶回當期的《老夫子》與《兒童樂園》。王澤的四格漫畫，讓我認識了老夫子、秦先生、大蕃薯、陳小姐與趙先生，甚至懂得廣東話什麼叫做八婆。《老夫子》薄薄一冊，幾乎翻到紙張出現粗糙的纖維感，後來皇冠開始發行，才有紅色邊框的亮眼封面，印刷紙質較厚，不容易整本散開，有時候封底還會有瓊瑤電影的廣告。
《兒童樂園》也是薄薄一冊，屬於比較四方肥短的全彩開本，畫工很細，有國畫的潑墨風格，連載過西遊記，和一些短篇的西方童話寓言，最長壽的單元應該是「小圓圓」，後幾年則是轉載了日本的哆啦A夢，只是哆啦A夢的主角們輾轉從香港來到台灣，變成小叮噹、大雄、肥仔、牙擦仔和靜宜。
經由《老夫子》與《兒童樂園》的帶路，即使在台灣的戒嚴時期，出國除了工商考察名義，別想要去觀光的年代，仍然很期待跟著老夫子與秦先生和大蕃薯，一早去茶樓飲茶吃早點，茶樓推車賣蘿蔔糕、鳳爪、燒賣的服務生綁著長辮子，顧客嗓門很大，併桌也無問題……大抵香港的模樣，都跟隨老夫子的日常，慢慢勾勒出那個島的庶民百態。
大約小學五、六年級，學校附近的文具店開始販售《姊妹雜誌》，厚厚一冊，有香港演藝圈的消息，有電影小說，還有醫學保健常識，美容時尚訊息，以及那個年代很流行的交友園地。從姊妹雜誌認識不少邵氏、嘉禾明星，知道麗的電視，還知道肥肥主持的《歡樂今宵》，以及很紅的男歌星叫羅文。
大概1989年前後，我才有機會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當時的國泰班機降落在啟德機場，我住在銅鑼灣的Lee Garden酒店，附近有個Lee舞台，我還問了導遊，麗的電視會不會剛好也在附近？
那次的香港旅遊只有短短四天，每日只在商場購物，盯著櫥窗的舶來品，還去了海洋公園，夜裡搭渡輪到九龍的演藝廳看了兩場表演，除此之外，長年與老夫子相熟的香港模樣，沒機會見識到。
那幾年，因為工作結識不少香港朋友，歐美大企業的亞洲分公司幾乎都設在香港，他們都有英文名字，Stephen、Ringo、Allan、Sabrina……他們說很流利的英文，打扮很得體，口才很好，紳士淑女的氣質，只說少少的中文，被母公司賦予的責任，就是照顧好所謂的大中華區市場。
大概在1992年底，我又去了一次香港，也是住在銅鑼灣，靠海的Park Lane酒店，幾乎天天去吃銅鑼灣SOGO百貨旁邊小巷一個魚蛋米粉小攤，湯清淡，少少幾片綠色青菜，魚蛋米粉的滋味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兒童樂園》，小圓圓好像也愛魚蛋米粉。
後來幾年，接近1997回歸，那些工作上認識的香港朋友陸續都接受公司安排，可以選擇母公司所在國家或亞洲地區任何一個國家，透過工作資格申請，取得該國護照與居留身份，有人選擇了新加坡，有人選擇加拿大、倫敦、瑞士、慕尼黑，但是幾年之後，他們又回到香港工作，中文已經很流利了。
後來幾年，我瘋狂迷戀著香港電影，胭脂扣、女人四十、男人四十、重慶森林、花樣年華、無間道……閱讀記憶裡的香港，漸漸醒了過來，那不是個只有舶來品與shopping的地方啊！
2001年，被緊急徵召到香港幫一個基金會製作三本書，班機降落在赤鱲角機場，住在北角海逸酒店，酒店對面是香港殯儀館，地鐵站出口幾棟樓叫做模範邨。每天搭地鐵往返鰂魚涌和中環，早上走皇后大道中，到中環中心19樓上班，夜裡走在英皇道上，常去惠康超市買「出前一丁」當宵夜。中午隨便叫餐盒果腹，偶爾去對面登山電梯旁邊的潮州麵館，仍然愛吃魚蛋米粉，加了潮州老闆手作的辣椒醬，連吃好幾餐，都不膩。
香港的工作伙伴偶爾帶我們走一小段山頂樓梯去二樓書店，或吃大排檔的庶民菜色。基金會幫我們準備的下午茶有上環老店的波蘿油跟絲襪奶茶，有一次外帶了公仔麵覺得美味極了，然後想起小時候讀老夫子或兒童樂園，他們說三明治叫做三文治，因此去了茶餐廳也就貪心多點了一份雞蛋三文治。
我問香港同事，晚上可以搭雙層巴士去找如花跟十二少的石塘嘴嗎？她說那裡可能變成高架橋了。
張曼玉穿著旗袍在寫字樓打字的模樣，方展博的大時代，無間道黃警官常常去的頂樓天台……後來的香港電影好似被黑道與警察的勢力包圍了，還好有許鞍華導演留了一扇窗，看到「桃姐」的樣子，才猛然想起，有10幾年，沒去過香港了，我心愛的魚蛋米粉啊！
時常想起1992年，銅鑼灣的巷內小攤，那位說著廣東話與我比手劃腳的魚蛋米粉大叔，他的攤子緊靠著大樓建築工地，只是個攤子，一張桌子，幾張圓板凳，一碗魚蛋米粉只要幾塊錢港幣。大叔說，大樓蓋好，他們就會被趕走了，我邀他移民來台灣啊，台灣只有港式燒臘，還未有魚蛋米粉。
2001年，結束基金會工作，即將離開香港的那個早晨，我搭地鐵到銅鑼灣，找尋記憶裡的建築工地跟魚蛋米粉攤子，那裡的街道已經變了樣，蓋好的大樓究竟在哪裡？大叔的攤子，應該早就消失了。
曾經跟朋友開玩笑說，倘若對香港有鄉愁，那必然是王家衛電影的關係，後來仔細想想，也不只王家衛，還有老夫子，兒童樂園，姊妹，港劇大時代的方展博，電影裡的十二少與如花，以及思念的魚蛋米粉。
以前總覺得，香港人好會做生意，這幾年覺得，香港人好剽悍，只要是示威遊行，就有辦法把街道塞滿，當許多人遺忘了六四，他們還是每年聚在一起紀念，然而那時唱著「血染的風采」的藝人，現在可能不一樣了。
這幾天，看著香港人佔領中環、銅鑼灣、旺角、金鐘，我想著記憶裡的老夫子、兒童樂園、姊妹，那些大排檔、三文治、波蘿油、茶樓茶餐廳和魚蛋米粉。1993年6月，Beyond黃家駒在日本錄製遊戲節目發生意外當時，我在東京江古田的木造學生宿舍裡，看著電視新聞狂掉眼淚，21年經過， 10萬香港人在金鐘街頭高舉手機燈光一起合唱Beyond的「海闊天空」。
沒想到台灣與香港必須面對同一個恐怖情人，想要分手就砍，要求信守承諾就餵你吃辣椒水外加催淚瓦斯，此刻香港正在發生的事情，網路流傳的訊息言語，鮮明復刻了今年三月我們經歷過的種種，對我來說，亦是情分與心境的一種鄉愁吧！
米果：老夫子，魚蛋米粉，
10/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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